韩福东：被小贩追得当街逃窜的总督大人

文 | 韩福东

在去四川就职之前，湖广总督赵尔巽做了最后一件事：清除街边小贩，与外国驻华政要把酒道别。他为此引发了一次暴动。

▲ 赵尔巽

他需要在汉口做一辞行演出。作为两湖地区最大城市，汉口上个月下旬刚刚经历了一次风灾，但赵尔巽此行并非慰问灾民，与驻华使节的礼仪性告别被排在了日程的更前列。让他没料到的是，此次访问固然展现了官威，却也引发了一场暴乱，最终还酿成外交事件。

暴乱始于1908年5月14日，起因是当地巡警下令沿途小商贩闭市回避，以迎接总督大人的到访。这引发了民众的不满。所谓的“闭市回避”，或能更好保证赵尔巽的安全，体现一个城市最大限度的秩序，但它也彰显出“父母官”与“子民”间无法跨越的那条鸿沟。小贩们的暴乱以捣毁警局始，以被镇压终。这是赵尔巽留给湖北最后的遗产，在他到四川就职总督之后，受暴乱波及的汉口日商，拿到了清廷的赔偿。

按照惯常的官场礼仪，赵尔巽启程前往四川时，需在汉口登陆往各处向各国领事官辞行。当时负责全省巡警、消防、户籍、营缮、卫生事务的巡警道是冯启钧，他考虑到总督大人坐着马车，出入窄巷多有不便，就在5月12日晨电话通知麾下警察，取缔主要街道货摊，将卖熟食、鱼肉、菜蔬及京广杂货者，一概迁往大火路、桥口、存仁巷、静室庵等处，进行交易。

在此之前，巡警还要求各商铺规范店面，撤去吊牌、横牌，商铺因不情愿，故迟迟未撤，警局即派人手持斧锯，代为拆下，断作数段，并处以巨额罚金。商贩当时即有怨言，只是未酿事端。

路边摊贩对强迁的承受力，较商铺更弱。当他们发现只能在指定的过于偏僻的几个地点售卖货物时，认为警方无异是在“绝其生路”。

《申报》记录了最初的抗议情形：“十四日下午，聚集数千人，头插香枝，分赴巡警局、汉关道署、夏口厅署、都司署及武昌鄂都署，要求弛禁。冯巡道谓：此事系由警局误会，今制台（赵尔巽）已去，毋庸让宽街道，尔等各安生业，照常贸易，勿得聚众滋事。各小贩闻谕后，多有散去。”

继任的湖广总督陈夔龙在《梦蕉亭杂记》中，给出的信息远比《申报》更为劲爆：赵尔巽14日并未离开汉口，仍复拜客，只是改乘车为骑马，当他正驰驱市中时，被众商贩拦住，赵尔巽“一见众商拦阻，勒回马头，拚命狂奔，竟驾扁舟而逸。众商见其飞奔示怯，一时人声鼎沸，相率穷追。”

因官员到访而闭市，在现代社会是不可想象之事，但彼时的中国商贩对此不难接受。只要别对他们永远禁绝就好。冯巡道是个聪明人，见商贩上访闹出事端，才转换主意，这似乎印证“有什么样的民众，就有什么样的政府”。

▲ 清末武昌旧照

在官府试图平息民愤的过程中，对商贩不利的谣言开始传播，巡警局下属的三局地段的小贩认为自己所在区域独被永久禁止贸易，因此在当晚9时起开始打砸三局机关，暴动很快蔓延，其他分局也相率被砸。军兵荷枪实弹前来弹压，直到凌晨两点始渐平静，但接下来的传言——官场将严拿数百名暴动首要，拟一一处之死刑，引发更大恐慌。

接下来开始有人成群结队（共数千人之多）阻止汉口大小商铺开业，不肯关店者即遭打砸。沿街卖菜蔬的小贩，一旦被发现，摊担即被掀翻。按照当时媒体的报道，“所有沿街卖熟食之店铺米铺均被抢掠一空”。这些人，按照新总督陈夔龙的说法多为“无业游民”，媒体的报道则称其“全系痞匪”，但他们所说的话——“此事实被警局绝其生路，故必欲与冯某为难”，又显示受影响的小贩是参与的主体。

在汉口小贩暴动的过程中，有回春药房、河西药铺、前田洋行、东益洋行等14家日商也受到冲击，其中两名店伙计还“身受重伤”。由此演化为外交事件，日领事向中国政府提出索赔，并电调兵轮至汉口。

冯启钧15日这天急匆匆从武圣庙赴警察三局弹压时，竟被众小贩团团围住，多亏铁路营勇搭救，始得脱险。他位于河街邱家巷的清佳茶楼，被数百小贩捣毁殆尽，他私有的渡江轮船亦遭破坏，小贩们声称要渡江去其拆除他的公馆，吓得他紧急发电令眷属到两广会馆暂避凶锋。据称冯启钧还曾潜乘小轿渡江向新总督陈夔龙辞职，被温言挽留。

事后湖北省致北京军机处的的电文颇有意思，暴动的起源被这样表述：14日小贩相约同赴警局，求免迁摊，“适有地方棍徒闻知此事，乘机播弄，于是乌合之徒……相率滋闹，该局理劝不服，仓卒间打碎羊油灯盏，延着板壁烧毁庙屋半座……”

一定有幕后指使，小贩们受到蛊惑；警局以理服人，而其被毁损实来自一不小心打碎了油灯……这样的话语套路，我们似乎并不陌生。

至于为迎接总督大人而进行的闭市行为，上军机处的电文是这样说的：“伏查此次滋事在冯启钧饬迁货摊，系为保护地方治安起见……惟既未别筹小民贸易场所，事先亦未据禀报，遽行出示勒迁办理，未免草率。”说到底，闭市这个事，从根本上说是“保护地方治安起见”的必要之举，只是冯启钧做得有点草率了。如果谨慎从事，下次高官亲民下访或与国际使节盛会之际，将商铺关停以保证治安还是必要的。

冯启钧最后被“先行记大过三次，仍责成妥办善后”。这个“仍责成妥办善后”意义深远，它预示着冯启钧仍被视为可信赖的肱骨之臣，接下来“严拿此案首要”的秋后算账行动中，他必将发挥作用。

值得一提的是，清朝政府给14家受冲击的日商赔银32466两。至于中国商户的损失，则未入法眼。此次风波还造成的一个后果是，当道听闻15日事变前，摊户“先在涵万茶楼聚众集议”，故拟下令“严禁茶馆聚众结会，如知情不报，定即严究。”

一场惊动军机处的暴动，以这样加强社会控制的反思收尾，晚清官场的痼疾之深，由此可见一斑。在官本位已板结的社会结构中，底层民众的权利诉求即便以打砸抢的方式寻求出口，也如同硬拳打在了棉花上。而正因为没有来自权力内部深沉的回应，它最终的破解方式需要借助3年后一场军营哗变，所谓辛亥年革命，以极少的伤亡，意外地结束了一个时代。

原标题：总督大人驾到，请“闭市回避”

题图：清末黄鹤楼旧照

【作者简介】

韩福东 | 腾讯·大家专栏作者，《南方都市报》首席记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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